开拓新境域——再读郑利平的写意画

作者(Author): 薛永年 / 美术观察, 2017年八月刊     浏览人数(Views): 131

——薛永年: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;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

开拓新境域——再读郑利平的写意画 (发表于《美术观察》2017年八月刊)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薛永年
 
在当代中国画坛,60后的郑利平君异常引人注目,上世纪90年中叶,他已经颖脱而出,虽然不是美术院校毕业,又担任着政务繁重的地方官,但写意花鸟画已经画得非常出色。出色在于,他一开始就领悟了了写意画传统的奥义,在认识上突破写诗思维的遮蔽,“一超直入如来地”,又以吸收时代新机的传统派大家成就为起点,继承发展他们开拓万古之心胸的经验,因此起点高,功夫用在了刀刃上,自然出手不凡 。
所谓写意画传统的奥义,离不开中国特有的文人画的主旨。在中国古代,有行家的职业绘画,也有文人的业余绘画。行家以画谋生,讲求技艺,但缺乏深厚修养,创作也受出资者的限制,不大自由。文人自幼接受 “修齐治平”的教育,有“民胞物与”的情怀,干着“三不朽”的事业,绘画只是余事,因为修养厚,眼界宽,志向远,作画无非抒情达志,所以不受成法所限,其中“士气作家咸备”者,更能够开拓新的审美领域。
我认识利平,始于1996年他的个展中国美术馆举行,四年之后又在中国美术馆再度观赏第二次个展。那时,他先后任官于深圳南山区和云浮市,行政工作异常繁忙,但画兴有增无减,付出了业余的全副精力。他的作品,主要继承了近代大家借古开今的传统,以诗为魂以书为骨,大开大合,无所拘束,直抒胸臆,既高度发挥笔墨,又富于写意精神,不免使我想起了石涛借用禅宗话语称赞八大等人题跋 “从门入者,不是家珍”,觉得这八个字恰可形容利平之画从胸中自然流出的特点。
后来,我和他偶尔见过面,也收到过他的画册,特别是每年年末都有画历寄来,不断增加了解记得我曾著文称述他的艺术:“利平之画,气厚而神豁,笔酣而墨畅。得法于似与不似之间,取意于象内象外之中,妙悟于天人感会之际 。重书写,富诗情,讲格调。故无论写南方花木,画国内域外小景,率能取径前贤,而不为法缚,尤得缶庐、虹庐精义。心师造化,多所感兴会心,而神与物游,寄情画外,深得写意精神之真谛。”
我一直觉得,他的艺术承续了古代文人画的传统,除去关乎写意精神的上述内容之外,还有三点可以补充。一是主张并践行“先器识而后文艺”,十分注重开阔的国际视野、自身的品格修养及其作品的文化内涵。二是紧紧把握以笔墨为核心的绘画语言方式,特别是笔锋万变和墨彩照人,这在他《中国画解读与欣赏之一二》等论画文章中也不难概见。三是留心传世佳作,直接向前人的原作学习,尽可能地“眼界尽古今神髓”,获得跨越时空的经验。
他虽然是很有改革精神和明显政绩的公务员,但早就是在中山大学的经济学硕士,其后获全额奖学金攻读哈佛大学公共管理硕士,后来又获得了南开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学位,还写过揭露权力寻租的《腐败经济学分析》,但十年前,也许与生性自由的本性有关,他离开了官场,重回经济学本位,到设于菲律宾的亚洲发展银行担任首席城市发展专家。工作变了,但业余作画的兴致更加浓郁, 今年我有机会来到他工作的马尼拉,观赏了他近些年的大量作品,还相伴去他描绘过芳草连天的索菲亚花园雅聚论画,发现他的艺术又有了新的飞跃。
在去马尼拉工作之前,郑利平的绘画先后经历了南山时期与云浮时期,先是变化古人出新奇,接着由师古人而师造化。南山时期不乏友朋切磋,但主要是学习古人,近学吴昌硕、齐白石、潘天寿,远学青藤、八大,其画大笔大墨,恣肆狼藉,向往恢弘大度的风范,表现生机活力的旺盛。云浮时期,他又学黄宾虹,既临其画,更钻研《黄宾虹花语录》,并且在驱车办理公务中以走马看花的形式,感悟自然,师法造化,风格趋向于厚重、从容、静穆与空灵。
来到南洋之后,专一的业务、宽松的心境、花木的繁盛、光色的炽热,海洋的气候,中国的精神在跨文化的视野中的领悟,色彩的视觉感受在吕宋城乡的刺激,都既导致他审美视野的开扩,写生实践的加强,借鉴前人范围的扩大。比如,在近现代画家中,朱屺瞻并不属于借古开今的系统,而是中体西涌融合中西的,但利平借鉴了他对重色的大胆使用。又比如,董其昌和王原祁等正统派艺术家,20世纪以来曾经被批判,他们也不画花鸟画,但利平却能借助拨开迷雾的理论指导,领悟其生秀之美、淡而厚实而清之美,和平中求奇之美。这一切的努力,而有效地推动了他的艺术探索,拓展了利平画中的审美境域。
从作品来看,他这一时期的花鸟画品,大约可分两类,一是花木繁盛的全景,多为大幅,布局饱满,花木葳蕤,欣欣向荣,映日舞风,生机流动。比传统的全景花木,境界更广袤。如《宝和所见》(2010),《芳草连天》(2011)《吕宋阳光》(2011)《明珠碧玉垂》(2016)《花气熏人欲破禅》(2017)。观赏这类作品,仿佛走进了南洋的花团锦簇芳草连天的花园。
二是不拘一格的特写,多为斗方,在传统的“折枝”、“丛艳”,“清供”间变化组合,有的如聚焦远景,有的如迫近细赏,风貌意趣,多有不同,或浑厚壮阔,或和悦清雅;或浪漫奔放,或以浓烈的色彩写放大局部的灿烂,或以清淡的色墨画一枝半叶的清空,但无不充滿向上的活力和生命的灵气。从《花影东风入旧枝》(2012)《玉卉初曼》(2012))《一朵红霞映半天》(2015)《吴姬越艳楚王妃》(2016)《无边春色》(2017)等作品中,可见一斑。
仔细研读以上两类作品,可以发现郑利平的艺术探索,在前两时期已经形成的路径上更加高视阔步地前进,大体表现出三大突出特点,第一个特点是在写生中寄托生命情怀。写生有两层含义,在古代专对花鸟画的写生,是表现对象的生命状态,在现代写生泛指针对实物描写。利平能够把二者统一起来,以写生带动创作,有感而发,情与景和,表现独特的感受,抒发鲜明的感情,体现出丰富的生命情怀。《花影东风入旧枝》(2012),把山野杏花置于青山之前的原生态环境中,扩大了境界,唤起了感受。《疑牛市说》(2016)以 高度剪裁的构图,突出老牛那怀疑的传神目光,表现出洞察股市走向的睿智与幽默。
这样得到写生滋养的作品,虽仍然是高度提炼的写意,但既没有郑板桥批评的所谓写意的空泛,又可能通过写生的观察体验丰富前人的画法,表现出对南洋风物的独特感受和迁想妙得中的自豪与智慧。很多作品的画题,已经说明了这一点,比如:《索菲亚花园芳草连天》(2011)《昔下南洋渡饥荒今来吕宋沐阳光》(2011)《三月樱花春烂漫》(2012)《舞天堂》(2012), 《野有夭梅》(2016)《蓝宝石》(2016)《无边春色》(2017)题“制胜”的《吕宋雄风》(2016)和笔走龙蛇的《龙行四海》(2016)
第二个特点是有底线的无法之法。所谓“无法”,是打破传统的成法,所谓“无法之法”,是在坚持写意画思维方式和笔墨语言方式特色的前提下,吸取了各家画法精髓,解构其风格体系,化其精髓为我有,重新组合,也就是禅宗主张的“拆骨还父,拆肉还母”“八环”之义。郑利平绘画的笔墨设色布局,都与古近各家不同,初看上去极为随意,似乎是些不经意之作,不受任何成法的束缚,不被前人的笔墨程式和各家家法捆住手脚,但深入观察,则善于集众长以为我有,感觉不到固定画法的存在,实则又处处都在理法之中,从而丰富了笔墨语言。。
可以看到,在丰富笔墨语言上,他更自觉地取法于山水画,人们都把郑利平视为写意花鸟画家,其实他的山水也画得不错,去年的《春江帆影》,就集黄宾虹与朱屺瞻为一,苍厚而流动,浓湛而清空,拙劲老辣,大朴不雕。在更多的花鸟画作品中,他也想山水画一样就用笔而言,他在似乎率意中,求涩中之畅、断中之连、燥中之润、曲中之直,在用墨上,不仅发挥“七墨”,而且把发挥用墨与发挥用色结合起来,注意色墨的互动与互补,水墨与没骨的渗透,单纯色彩与涮笔水并置,涮笔水与淡墨点背景造成的大气氤氲的空间感,都有效地丰富了写意画的表现力。
他特别善于运用积色,以上浓下亮的错落积色表达强烈光感,既像逆光所见,又像强光从花簇中射出,显然是传统积墨技法在色彩技法领域的融会贯通。《野鹤天地》(2015)、《我言秋日胜春朝》(2015)、《一朵红霞映半天》(2015)等等,都通过不同色块干湿浓淡的层层积累与相破相生,产生了阳光露气华滋妍润的视觉效果,给观者以更细腻动人感受和更广阔的想象空间。
第三个特点是审美的拓展。审美的拓展,分为两个方面,一是客观的审美对象,二是主观的审美境界,两者又是密不可分的。郑利平的写意花鸟画在扩大花鸟画的审美上,一方面是追求多美其美,不拘一格,如前所述,或雄渾拙厚,或空靈淡雅、或奔放酣畅、或清新俊逸。另一方面是美美与共,在各有倾向的作品中,实现不同美的对立统一,比如恣肆狼藉与淡定空灵的统一,浑厚与萧散、 浓丽与轻松、苍拙与洇润的统一、是不同的作品有气势,也有韵味,有华彩,也很空灵。似乎既有红蓝宝石映日的晶莹,也有淡烟薄雾迎风的飘渺。给观者的感受,已经是画外意与意外妙了。
郑利平前几年表示,创新就是在继承中国画传统笔墨语言的基础上对画材、表达手法及审美疆域的拓展。这既是他艺术实践的经验,也是他艺术追求的目标。下南洋以来,他围绕既定目标不间断地探索,在似乎不经意间,恪守空间、造型与笔墨的传统。以笔墨的提炼避免了走向写实,以写生的直觉跳出了前人的窠臼,有力地抓住了感动、感兴、感会,使心底的光明的在墨与色的辉映下闪跃,却又不急于树立自己的固定面目,而继续积极而从容地稳进。我觉得,在画家中他还很年轻,继续努力,当有更加惊人的成就。2017,2